被當地人稱為“磕頭機”的抽油裝置,出現在大慶任何你可能想象不到的地方:兒童游樂園、工人新村、購物商場、快捷酒店、立交橋、佛教寺院、森林公園……
  “地上”服從“地下”。這不僅是指大慶獨一無二的城市景觀,也暗示這座城市大多數人的生存和命運法則。
  記者_安小慶 黑龍江大慶報道
  賈飛坐在教室靠右手邊的第一排座位上,桌面是一疊厚厚的打印材料,一個寫了幾頁的筆記本,還有一個裝著速溶咖啡的天藍色保溫杯。
  下午2點20分,這個位於黑龍江省大慶市讓胡路區陽光商都居民樓上的“油田綜合素質培訓班”,已經來了近20個學生。他們大多和賈飛一樣,剛剛在一周前告別了大學同學,結束了大學時代,從學校收拾東西回到家鄉。
  “我是被我爸媽逼回來的”。坐在賈飛身後的張斌,身形微微發胖,常常微笑的臉上點綴若干個細小的青春痘。
  “你說吧,這裡有誰是自願來的?”賈飛轉身回了他一句。
  面對電梯間的牆面上,貼著巨大的培訓介紹和招生簡章。“為(使)2014畢業的二本和三本大學生成為合格的、優秀的油田職工,我校精心和考試的七科十五名教授、專家團隊授課”。其中赫然醒目的是用大紅色字體突出強調的兩句話:“考分決定工種!大家要珍惜這次決定命運的機會!”
  賈飛和張斌都被父母驅使著,為這次被稱作“決定命運”的考試而來。這次考試的訊息在兩個月前突如其來,讓整座城市陷入從未有過的振蕩。
  今年4月7日,大慶石油有限責任公司(簡稱大慶油田)人力管理部門,向公司下轄的數十個部門和企業傳達了2014職工子女的用工政策通知。針對過去較為寬鬆、幾乎等同於“接班”的政策,今年大慶油田對本科畢業生做出了一定條件的限制:“一本”畢業和“二本”石油相關專業的應屆畢業生中,英語本科通過四級和研究生通過六級者,基本會被直接簽約錄取。
  但“二本”非油田相關專業和“三本”的應屆畢業生則無法直接上崗就業,需要通過油田組織的名為“油田綜合素質測試”的七科目考試,爾後委托大慶技師學院“委培”一年,最後再擇優分配錄取。
  為了表達對今年應屆畢業生招工政策改革的不滿,近千名戴著口罩的家長,聚集到這座懸掛著中石油扇貝狀商標的大樓下。人群中有人高喊:“我們父輩打下的江山,為何小輩不能繼承?”
  “我們的第一感覺是不敢相信!”44歲的龐艷芬是大慶採油二廠的工人,她和一些家長“怎麼也不相信油公司不管我們的孩子了”。在他們看來,油田就是他們的安身之所。
  “油後代”
  1960年,龐艷芬的父親從甘肅玉門出發,與“鐵人”王進喜等一道,和數萬轉業軍人組成的會戰工人一起從全國各地來到東北松嫩平原。這批最早的大慶油田工人,後被稱為“老會戰”。
  大慶在中國資源地位不言自明。1976年,大慶年產油量上升到5000萬噸,並連續27年穩定在這個水平,累計生產原油突破20億噸,占全國同期陸上原油總產量的40%以上。
  這座城市的所有夢想和榮光,一直以來都無比緊密地與這個國家聯繫在一起。以大慶石油管理局為代表的超級國企,被視作“共和國的長子”。而以鐵人王進喜為代表,包括龐艷芬父親在內的第一代石油工人,被視作這份榮耀事業的締造者和中國工人階級的光輝典型。
  在大慶的部分公交線路上,還專門設有“老會戰專座”。老會戰還能以幾乎低於市場價一半的價格獲得石油公司為他們修建的福利房。老會戰的兒女,也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順利地在這個獨立的石油王國內,成長,接班,成家,生子,成為人們口中的“油二代”。
  生活如松嫩平原般平靜,沒有起伏。儘管從1986年10月1日起,國家規定國營企業招用工人,要面向社會,公開招收,全面考核,擇優錄用,廢止子女頂替等制度。但在大慶,這一制度從未產生過實質影響。即使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末開始的國企改革中,仰仗豐厚的石油資源,大慶油田也僅有少量員工被買斷工齡。如東北老工業基地長春、沈陽般劇烈陣痛的變革,對於大慶人來說始終是遙遠的故事。
  此前,大慶油田對於畢業於本科院校的職工子女,幾乎是照單全收。2006年,油田錄用了前來應聘的所有油田職工的子女—只要年滿18歲。這次事件被大慶人稱之為“大兜底”。
  儘管從2008年起,大慶實施了對本科以下職工子弟的招工考試,但隨著近年來大學的擴招,花錢讀個“三本”已並非難事,因此當年的這次招工改革影響範圍十分有限。
  “從這個角度上,大慶油田如同計劃經濟用人體制的最後堡壘。”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從大慶師範學院中文系畢業的杜庭如,愛看書,喜歡“帶著一些距離,觀察這個從來沒有離開的城市”。
  大慶人不願承認的是,在磕頭機不變的節奏中,大慶地下的石油已經越來越少,而油田外的世界已經天翻地覆。在穩產5000萬噸27年後,大慶神話終於在最高峰值發生拐點。
  2010年,時任大慶油田公司總會計師閆宏說:“現在大慶油田的綜合含水率已達90%以上。換句話說,從地下採出的每噸油水氣混合物中,原油不到10%,90%以上都是水。”油田開采難度的加大,帶來利潤的下降。2005年,大慶油田稅前利潤破千億元,2013年下滑至573億元。
  上世紀末,大慶石油管理局重組改製。當時,油田職工已經有30多萬人。巨大的人力和採油成本之下,改革已經無法迴避。
  當繼承傳統和生活慣性被打破後,龐艷芬和大多數“油二代”的父母們,在第一時間的不可置信後,出離憤怒了。他們迅速通過手機、網絡和熟人社會組織了起來,連續一周前往大慶石油公司大樓前進行抗議活動,要求石油公司和往年保持一致,讓孩子順利回到油田接班。
  “不用擔心考試多難”
  如今,距離4月中旬那場持續了近一周的抗議,已經過去快兩個月了。大慶石油有限責任公司大樓下寬闊的廣場,早已恢復了往日的寧靜。但是,在內外巨大的分歧和撕裂下麵,大慶石油子女招工改革引發的波瀾,並未真正從這座城市的中心廣場上退散。
  新的招工政策改革公佈後,又一種新的輔導班—“油田綜合素質測試”輔導班應運而生。這一次,在剛剛佈置打掃出來的臨時教室里,坐著的是像張斌、賈飛這樣的二本和三本應屆大學生。他們要在一個月的時間里,完成包括石油科技知識、計算機知識、自然基本知識、語言理解與表達、時事政治、法律與道德修養以及大慶精神與會戰傳統在內的七科學習。學費是每人6000元。而在招工輔導班裡,“保過班”的價格可以達到三四萬一個人。
  今年的改革除了讓剛畢業的很多大學生家長煩惱,也讓很多已經參加完高考或者今年高三的孩子家長喪氣地發現,上了大學不一定能簽工作,不如直接在高三畢業後選擇招工考試。
  在大慶當地小有名氣的“好老師”招工輔導學校里,位於二樓的十餘間教室,坐滿了參加補習的學生。接待室里還不斷有家長前來報名。不少剛知道高考分數的孩子,已經放棄了讀大學的計劃,坐進了招工班。
  不論在班級里,還是家長老師的談話中,甚至手機QQ不斷閃動的招工群里,從四月至今仍不明朗的考試時間,以及廣泛流傳的最後一次招工的“末班車”流言,都讓家長和孩子人心惶惶。
  目前只能等待。在一份由家長共享於QQ群的名為《關於傳達油田公司職工應屆畢業生招聘工作政策解釋會有關要求的通知》中,油田公司保證“委培招用政策不變,人數與去年持平”。另外,這份會議記錄這樣寬慰焦灼的家長:“不用擔心考試多難,不用上補習班。考試只是確定工種。”
  石油公司承認“按照往年的政策接收已不可能。這項政策,是油田經過艱苦努力爭取來的”。
  “這表明家長們又一次成功了。”47歲的杜庭如苦笑著說。
  關於是否參加招工,關於究竟離開還是留下,這是大慶每一代年輕人都曾經困惑和糾結過的終極問題。這個問題同樣也困惑過曾經的杜庭如。
  1985年,18歲的杜庭如考上當時的大慶師專中文系。三年後分配到採油三廠的中學當老師。那時,她所在學校好幾個老師辭去工作去了深圳。杜庭如也很心動,“但是可能還是有些顧慮吧,加上沒有同學一起過去,最後還是進了油田學校。”
  這大概是她生命中最有可能離開大慶的一次。此後的日子里,她進入和父母一樣的系統,每天早上坐通勤車去採油廠,傍晚吃完飯回到蘇聯建築風格的工人新村。
  這個城市有自己強大而獨特的運行法則,“子承父業,天經地義”。大慶人把工作分三種:正式工作,市政,沒工作。“正式工作就是在油田公司上班,市政是在政府部門,其他做生意的開出租的都叫‘沒工作’”。三種工作連在一起,形成一條大慶獨有的職業“鄙視鏈”。這也導致大慶年輕人在婚戀問題上的普遍苦惱。“即使是到這幾年了,互相都要找個石油公司的,依舊是絕大多數父母堅持的原則。”
  每到招工季節,為了讓兒女能夠回到身邊,獲得一份“正常人都應該有的‘正式工作’”,“父母們無所不用其極,一哭二鬧三上吊,甚至威脅斷絕關係……”杜庭如有一位同事的兒子在北京音樂圈做歌手,在北漂了四年後,母親以自殺相威脅,要他回來考招工。“考了一年沒考上,那孩子抑鬱了,走也不能再走,留也留不下來,整天在家躺著”。
  在網上流傳的一篇名為《我們是大慶油田子女》的文章中,這樣寫道:“我們是大慶油田子女,為了讓父母安心,我們必須做一個拿著鐵飯碗的乞丐。我們是大慶油田子女,我們如寄生蟲一般,等待著公司的召喚、害了一代又一代。我們是大慶油田子女,我們沒有選擇愛情的權利,不被父母祝福的婚姻是不會幸福的……”
  正是在這樣“封閉的令人窒息的氛圍中”,杜庭如從未給兒子強加過關於回油田工作的想法。這個夏天,兒子終於實現了她大學畢業時的夢想。
  “大慶的一切,地上服從地下”
  “只有坐進輔導班裡,才能讓他們心安一點”。6月底剛從哈石油電氣工程系畢業的張斌,因為學校屬於三本院校,被今年的招工改革攔在簽約之外,不得不聽從父母的安排,開始為尚不確定的那場考試做準備。四年前,他的大學志願也完全由父母決定後填寫。
  前排的賈飛念的專業是二本且不屬於石油主體專業的信息技術。4月,他在網絡上看到家鄉的風波,“我讓爸媽千萬不要去參加,怕不安全。”之後的幾個月,他嘗試參加了幾次招聘會,但都不太理想。在父母的苦苦規勸下,他最終乖乖回到了大慶。
  如今,他們似乎又恢復了高中時代的生活作息。每天早上六點多,賈飛起床,從位於大慶東城薩爾圖區黎明湖邊的一個小區出發,乘坐25路和36路公交,經過一個半小時左右的時間來到補課班。
  雙向十二車道的主幹道兩邊是數不清的抽油機。被當地人稱為“磕頭機”的抽油裝置,可能出現在大慶任何你可能想象不到的地方:兒童游樂園、工人新村、購物商場、快捷酒店、立交橋、佛教寺院、森林公園……
  “大慶的規則就是‘地上’服從‘地下’”。杜庭如的總結不僅指向這座城市獨一無二的城市景觀,也暗示這座城市大多數人的生存和命運法則。
  一路上,公交車將穿過兩區之間近30公里廣袤的平原,依次經過大慶石油有限公司大樓、大慶油田歷史陳列館、大慶油田科技館、鐵人廣場、鐵人王進喜博物館等城市地標。
  這天下午該上七門考試科目中的“大慶精神與會戰傳統”。離上課還有幾分鐘,培訓班的主管老師打開筆記本電腦,連接音箱給學生們播放了一曲《我為祖國獻石油》。曲畢,一位自稱曾擔任過管局宣傳部門負責人的老年男子,被介紹上臺。
  “一個老領導讓我來幫幫你們。不要灰心好嗎!”他把手伸向左邊第一排的幾位學生,“來,我們握手,我會把吉祥和幸運傳給你!”握手完畢,他又建議“大家為自己鼓鼓掌”。
  此時,賈飛終於忍不住打開了放在課桌抽屜里的繪畫本。在聽課和畫畫之間,他可以靈活轉換。一天的課程結束,他畫完了一個漫畫美少女。然後用手機拍照,上傳到自己的QQ空間。
  講解完數十道有關大慶歷史的選擇和填空題後,最後是一道問答題。“如果你有幸成為油田的一個員工,請你聯繫實際談談如何做一名發揚大慶精神、鐵人精神的好員工?”
  賈飛停下畫筆,開始記錄老師的回答。當聽到“我對大慶敬慕已久,從小受到熏陶,想要為之奉獻畢生……”時,他和同伴們捂嘴偷笑起來。
  “希望我沒這個幸運吧。”相較於賈飛認為首先有份保底工作的“識時務”想法,張斌在答應父母回來上培訓班之前,已經和父母有了一個約定:“我答應他們,就考一次。考過了我就乾,考不過我就出去闖。”
  “即使我出去闖失敗了,我發誓我不會讓我的後代再留在這裡。”時常微笑的張斌,在講出這番話時異常嚴肅。不過,他尚未決定自己想象中可能的目的地在哪裡。“廣東或者武漢吧。我無論如何一定要出去闖闖。”
  長達兩個半小時的“大慶精神和會戰傳統”課接近尾聲,培訓學校校長分發給每個學生一本《弟子規》。要求大家齊聲朗讀三遍其中的《孝親頌》一文。讀完一遍,還要報出自己的名字以作結。
  “讀慢一點,再慢一點,同學們,讓我們在一字一句中充分感受父母的養育之恩……”
  咖啡館外面就是大慶
  下午6點左右,賈飛從培訓班下課回到位於黎明湖邊的家。此時,正對著他居住小區大門的街對面,33歲的咖啡店老闆薑濤拉起了捲簾門,開始營業。
  三年前,因為父親重病,在北京生活了十多年的薑濤,回到故鄉,陪伴父親。十年裡唯一不變的是,每年六七月,快到油田招工的時候,父母最會習慣性地知會他一聲:“兒子啊,要招工啦,你回不回來?”“這事兒,我拒絕了十年”。
  “大慶實在太乏味太無聊了”,在回來的一年後,他在黎明湖邊開了幾乎算得上是大慶第一家個人咖啡館。
  晚上7點半,店里進來三位客人,“老闆,可以在這裡喝東西打撲克嗎?”
  “不好意思,不可以。”三人走出了店,薑濤像是自言自語:“我在大慶這塊兒簡直是‘臭名昭著’,不准吵嚷,不准大聲說話,不准吐痰。喜歡的客人會常來,不合適的也就不來了。他們說出了這咖啡館,外面就是大慶。”
  “大慶人的特點是熱情,但是很膽小、保守、拒絕新東西,最可怕的一點是什麼?—沒有好奇心。但凡是有好奇心的,都出去了,或者掙扎著出去了。導致留下來的人越來越像,越來越齊整。”薑濤說。
  八點多,咖啡店里已經坐了幾桌客人。最裡面的兩位可以算作衝著他這裡這塊“凈土”過來的老朋友。茂密的黑髮四六分,穿著白色麻布中式布衫的杜楊,是薑高中學弟。
  26歲的杜楊,看上去更像一個藝術青年。3年前,他經過招工考試進入油田。工作的時候,他有兩套制服,一套是橘紅色的中石油工服,用來巡井;一套是黑色西裝。一旦有社會團體或者領導來參觀,他便會換上西服進行講解。
  在2011年之前,杜楊學了12年的畫。高考後,他考上哈理工廣告設計專業。大學畢業後,本想去杭州開美術培訓班的他,被父母以死相逼,回到了大慶,參加了招工,最終成為油田工人。
  杜楊現在很少畫畫了。剛分到井隊,老師傅們個個笑話他,“好了,你喜歡畫畫嘛,給抽油機刷漆的活,你包了!”每年油田春季檢查之前,每個礦區都要把抽油機和井架周圍的野草拔乾凈,然後用紅色、黃色、藍色、綠色、黑色的油漆重新粉刷設備的不同部件。
  有一次,井架上掛著的一個部件掉了下來,杜楊靠直覺伸出手去接,戴了兩層手套的右手被砸到失去直覺。“石油總醫院急診的人說,每年丟在他們那兒的手指得有兩籮筐。”
  和杜楊有類似經歷的還有他和薑濤共同的高中校友。“他從四歲起開始學小提琴,後來考上中央音樂學院,大學畢業後,他一心要去英國深造,但是簽證始終沒有成功。在父母的勸說下,他竟然回來考招工了,一連考了四年才考上。如今在十一廠里當採油工人。”
  薑濤感慨命運之殘酷。“他以前的房子有個工作室,放了很多工具,用來做琴。去年他結婚了,我去看了新房,已經沒有工作室了。”
  和父親的三年之約快要到了。“我不會在大慶獃一輩子的。”薑濤打算再回北京,最近他已經在著手轉讓咖啡館。未來最終去哪裡,他和小他10歲的張斌一樣,都說“不一定”。
  咖啡館外,廣袤的松遼平原被傍晚幽藍和緋紅的晚霞籠住。猶如永動機般沒有止息的磕頭機,依舊在暮色中上下擺動。
  (除薑濤外,其餘採訪對象均為化名)
(原標題:油田的繼承者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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